- 读书简介
叫做《前夫不长嘴,我早走远了全文+后续》的小说,是作者“如火如荼”最新创作完结的一部现代言情,主人公杜以亦狄曼香,内容详情为:直到最后一次,他瞒着我,卖掉了我哥的遗物。再连夜离家,去往京城安抚白月光。我终于决定离开。我搭乘了南下的火车,去了哥哥生前说过的南部边防线,当了战区军医...
第整本章
我十三岁那年,哥哥早死,将我托付给了军营里的傅南嵊。
我二十岁那年,傅南嵊遭人算计,被迫娶了我。
他厌恶我,将全部津贴,都资助了落难的白月光。
我从不多言。
直到最后一次,他瞒着我,卖掉了我哥的遗物。
再连夜离家,去往京城安抚白月光。
我终于决定离开。
我搭乘了南下的火车,去了哥哥生前说过的南部边防线,当了战区军医。
那里有我哥生前的爱人,我想去见见她。
1
通过战区军医考核那天。
我跑了趟军营,找老营长打了份离婚报告。
离开时,老营长苦口婆心劝我说:
”军婚不是儿戏。
”这报告,小傅不签字,就不会算数。“
海城入了深冬,寒风凛凛。
风迷了眼。
我站在军营外,良久,轻声:”他求之不得的。“
老营长神情无奈,叹了口气。
我回了军区大院。
迈进院门里,神情却怔住。
傅南嵊身姿笔挺,一声不吭,绷直脊背跪在大院中间。
男人背影多年如一日的挺拔,如同铜墙铁壁。
七年婚姻,我从未能走近他。
他父亲傅师长铁青着脸,手里带刺的藤条,狠狠一下抽上去。
傅南嵊小麦色的后背上,刹那浮起血色狰狞的伤痕。
不待我回神,在我身后,一道明黄色的身影,迅速冲了上去。
林昭昭身上,还穿着文工团的演出服。
扑过去,径直护在了傅南嵊身后。
她杏眼圆睁,对着傅师长怒目而视,声音清脆而铿锵:
”如今早是新时代,倡导自由恋爱!
”您就是打死了南嵊,他也不会喜欢那个,被逼娶的本分女人!“
傅师长几十年的军人,面容肃穆凛然。
可林昭昭不怕他。
她天不怕地不怕,所以傅南嵊喜欢她。
傅师长气昏了头,嘴里怒斥着:”你还敢来!“
粗长的藤条朝她扬起,她直视着,丝毫不躲。
大院里的婶娘们,纷纷看热闹。
林昭昭母亲重病,日子不好过。
傅南嵊不放心她们住外面,要接她们住来这里。
才有了如今这一幕,傅师长怒极要打他,而林昭昭拼命拦着。
藤条再次抽下来。
一直一声不吭的傅南嵊,终于有了反应。
他猛地起身,将林昭昭拽到了身后。
自己身上,迅速再多了一条血痕。
无数道目光,落在他们身上。
再看向,站在大院门口的我。
同情的、奚落的、鄙夷的。
我有一瞬间,感觉那藤条,像是抽在了我身上。
其实,也挺伤人的。
2
晚上,傅师长到底心疼儿子。
偷偷塞来药膏,要我等傅南嵊睡着了,帮他涂上。
我在自己房间里,收拾行李。
云城南部边防线,邻国一再挑衅。
军区决定反击,战事在即。
院长说,最迟半月后,就会有人带我们去南边。
子弹不长眼,不管是战士还是军医,能不能回来,都没有定数。
”所以半个月内,你们可以再想想。“
而于我而言,没什么可再想的。
我没有牵挂。
曾经就我哥一个亲人,后来他也死在了,不长眼的子弹里。
至于爱人……
我垂眸,看向手上的药膏。
大概,我也算不上有。
我直到深夜,才轻声进了傅南嵊的卧室。
他是军人,作息最是规律。
这个点,自然是睡着了的。
推开门,卧室漆黑。
我没敢开灯,蹑手蹑脚,走近床边。
想起我与他,已结婚了这么多年。
如今只是进一下他卧室,都还要这么鬼鬼祟祟。
一时分不清,是可笑还是可悲。
我在床边坐下,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他。
大概是背上伤得重。
他没盖被子,趴着睡着,眉间仍是紧蹙的。
这么些年,我见过最多的,就是他皱着的眉头。
原来哪怕睡着了,也没有舒展。
就这样,不开心吗?
我片刻愣怔。
拧开药膏,手刚触碰到他的后背,手腕猛地被人拽住。
周遭昏沉,我猝然受惊,差点尖叫出声。
傅南嵊已经坐起身。
他伸手,再是电灯亮起。
我像是个作奸犯科的小偷,刹那间,无处遁形。
药膏已经掉在了地上。
不知道是我自己失手掉落的,还是被傅南嵊打掉的。
男人盯着我。
他似是气得脸都红了,有些恼怒的面容和声线:”唐禾,你装什么。“
我一时怔住。
好半晌才回过神,明白他的意思。
傅父知道了他去见林昭昭,想带林昭昭住过来的事。
他以为,是我告的状。
我没什么好解释。
他冷笑了一声:”昭昭就不会像你。
”软弱无能唯唯诺诺,什么都只会找我爸。“
我一瞬失神。
突然想起许多年前,哥哥离开时,跟我说:
”小妹,以后要听话一些。
”别人不是哥哥,你不乖,没人有义务照顾你的。“
可原来多年乖乖听话,换来的也只有一句,”软弱无能唯唯诺诺“。
傅南嵊沉着脸,翻身下床,径直离开了卧室。
卧室门打开,再”砰“地关上。
我的手垂在身侧,一点点攥紧床的边缘。
再迅速起身,出了卧室,叫住了快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男人。
”傅南嵊。“
大概,这还是我头一次,连名带姓的叫他。
从不爱搭理我的男人,竟也顿住了步子。
他没回头,也显然没打算,多给我多少时间。
我轻轻吸了口气,再开口:”我们……把婚离了吧。“
3
傅南嵊终于回过了身。
他大概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,问我:”什么?“
七年了。
我能主动提离婚,这样的好事,他或许是想都不敢想的。
我应道:”我找郑营长打了离婚报告。
”我签过字了,你再签一个,我们就去……“
傅南嵊站在原地没动,似乎在思考。
对于我的话,他总是警惕的。
突然,他朝我逼近过来。
多么好的一件事,他却黑了脸。
他逼到我身前,居高临下看着我,眸底含怒:
”唐禾,你想毁我前程?“
我一头雾水。
他怒意更甚:”老营长就要退役,有意提拔我接班,你什么意思?“
这么多年,他总是把我想得那样难堪。
他觉得我故意提离婚的事,坏他名声。
我气到半晌失声,也不禁恼怒:
”我没那样龌龊。
”我提离婚,就只是想离婚,你高看我了。“
傅南嵊冷笑了一声:”是我小看你了。十九岁时就能……“
话到一半,他噤声。
像是高悬到我头顶的一把刀子,又轻飘飘挪开。
他沉着脸大步离开,再没回头。
最迟半月后我就要走。
离婚的事,我不想再拖。
傅南嵊不是每天回家,有时睡在军营里,隔三五天不回,都是常事。
刚好隔天我医院那边休假。
一大早,我索性拿着离婚报告和资料,去军营想再找他谈谈。
刚进营里,就听到有军官在议论:
”这事算是定了,新营长就是老傅了,年轻有为啊……“
我这么多年身体的本能。
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,步子还是无意识慢了半步。
直到突然有人撞上来,我手里的文件,洒落一地。
撞到我的,不是别人,正是傅南嵊心尖尖上的林昭昭。
她穿着军装,化了妆扎着麻花辫。
娇俏动人,大概是要去演出。
撞了我,她也不道歉。
高傲地睨了我一眼,再蹲身捡起自己的谱子,扬长而去。
我蹙眉回身时,她已没了人影。
我蹲身,捡起洒落一地的纸张。
垂眸间,看到一只宽厚的手伸过来,帮我一起捡拾。
那一瞬间,脑海里闪过傅南嵊的脸。
4
手上突然一僵,我抬眸,却并不是他。
我掩着难堪,出声道:”霍师兄。“
是霍礼。
傅南嵊读军校时的同学,后来,也和他一起进的军营。
我与傅南嵊结婚前,偶尔去军校和营里找他。
有时找不到人,霍礼会帮我指个路。
一来二去,我们也算成了半个朋友。
霍礼替我抱不平:”撞了人也不道歉,她以为她是谁?“
我没吭声。
余光里突然看到,傅南嵊一身军装,站在了不远处。
我抬眸看过去,他回身就走了。
隔得远,我也能察觉到他的不悦。
他不喜欢我来军营找他。
我起身想叫住他时,他已经走远了。
我垂眸,看向自己手上的东西。
才发现一式三份的离婚报告,不知何时竟少了一份。
我努力冷静回想了一下。
想起刚刚林昭昭撞了我后,胡乱捡走了她自己的谱子。
十有八九,只能是她捡走了一份离婚报告。
我也分不清她有心无意。
想去找她拿回来,但文工团的姑娘告诉我,她去演出了。
最快,也得两小时后,才能找到她。
我没办法。
只能边设法想约见傅南嵊,边等林昭昭出来。
我托人给傅南嵊带话,又等了许久。
直到远处的布告栏处,不知何故,渐渐聚了不少人。
可能是军营里发了什么新通告。
我没管,坐在树荫下,继续等傅南嵊出来。
从布告栏旁离开的军人,却开始时不时,向我投来有些异样的目光。
我觉得奇怪。
起身,过去看了一眼。
竟看到布告栏上,被堂而皇之贴上去的,是我丢失的那份离婚报告。
上面清清楚楚,写了我和傅南嵊的名字。
底下是手写字迹,写了我的签名。
我一直坐在不远处。
难怪看到布告栏的人,会用异样的目光看我。
多半是以为,我与傅南嵊夫妻不和。
我有意张贴了这样的东西,来军营里闹,要讨个公道。
文工团结束了表演,刚好从礼堂里出来。
傅南嵊给林昭昭送了花,恭喜她演出顺利。
两人并肩而行,正好走来这边。
人群里一阵骚动,纷纷神情怪异看向他们。
老营长大概也以为,我是受了委屈过来闹。
他可怜我,直接上前,怒声指责傅南嵊:”小傅,你太不像话!“
5
傅南嵊面上笑意凝固,神情诧异。
再看向围着布告栏的众人,和被贴到布告栏上的东西。
他愣住,迅速黑了脸。
怒不可遏的目光,如同刀子般,很快落到了我脸上。
老营长怒道:”提你当新营长的事,我会跟上面申请,重新慎重考虑!
”军人连小家都照顾不好,如何照顾国家!“
他说完,拂袖离开。
人群里,有轻声的议论:
”老傅家的,平日看着是个老实本分的。“
”兔子被逼急了,那还得咬人……“
林昭昭漂亮的脸蛋上,迅速青一阵红一阵。
被她抱在手里的花,被众人围观。
如同烫手山芋,她放也不是,拿也不是。
很快,她眼眶就已通红。
泫然欲泣看向我:”嫂子,你这是做什么?“
我看得好笑:”这话不该我问你吗?“
林昭昭攥紧拳,脸涨得通红:”嫂子,你什么意思?“
我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,索性直言:
”我后来仔细回想了,这报告就是被你顺走的。
”你贴出来是什么意思,唯恐天下不知,我跟傅南嵊要离婚了,以后你好名正言顺吗?“
林昭昭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,看向我,再看向傅南嵊,满脸羞愤不堪。
”傅连长,这是你的家事,我不好插嘴。
”但嫂子这样血口喷人,实在过分!“
傅南嵊愧疚不堪,怒极呵斥我:
”给林同志道歉!有什么话,我们回家再说!“
我今天偏就咽不下这口气。
可能是已经打定决心离开,突然觉得,半点忍让都做不到了。
我挺直了背,在众目睽睽里,对上他的目光:
”我为什么要道歉?
”她顺走了我的东西贴出来,栽赃说是我做的。
”我道歉,我凭什么道歉?“
6
傅南嵊大概没见过我这幅模样。
他气极了,又不能对我怎么样。
梗着脖子沉默了半天,才说出来一句:
”你……你简直是胡说八道,撒泼不讲理!“
林昭昭丢下花,红着眼回身跑了。
傅南嵊下意识要去追,碍于这么多人看着,还是硬生生作罢。
他在军营里的军衔不低,旁人也不敢多看热闹,很快就都散了。
我没心情再跟他多说话。
清楚这时候跟他提离婚,他也肯定不愿与我好好谈。
回身要离开时,突然听到他在我身后,有些气急败坏地冷笑:
”怀疑昭昭顺走了你的东西,你怎么不怀疑霍礼,他不是也帮你捡了吗?“
我一时没明白他言外之意,回身看向他。
他目光灼灼看向我,神情讽刺:
”他不是就等你离婚,你们……“
这么多年,他在我眼皮子底下,跟林昭昭往来密切。
甚至将全部津贴,都掏给了林昭昭。
到现在,竟还能空口无凭质疑我跟霍礼。
从前这样的话,他从不会说。
我一时没分清,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。
情绪失控间,扬手一巴掌,已经扇到了他脸上。
巴掌声清脆的声响。
我愣住了,他也愣住了。
半晌,他有些猩红了眼,嗤笑了一声:
”你倒也不用这样恼羞成怒。“
我气到身体发抖。
他已经回身,大步离开了。
走的是离开军营的方向,大概,是去找林昭昭解释。
我回了家。
深夜里,我躺在床上,突然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动静。
我拉开窗帘,借着路灯,看到傅南嵊被傅师长拽了回来。
海城深冬夜里下了雪,院里有了薄薄一层积雪。
傅南嵊又被罚跪在了院子里,打着赤膊。
隔得远,路灯暗,我其实看不清他的脸。
但我好像看到了,他紧绷着的面孔,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。
其实,没有用的。
他不爱我。
就是这样跪一辈子,也不会爱我。
傅师长其实也知道。
他要傅南嵊跪,是跪给我看。
我哥将我托付给傅家,傅南嵊对我不好。
傅师长觉得对不起我,可他其实也无可奈何。
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,试图让我好受一点。
我看了一会,觉得也怪没意思。
拉上窗帘,躺回了床上。
被窝里冰凉,我总是睡不热脚。
我迷迷糊糊地,又想起我哥还在的时候。
总会帮我灌个汤婆子,塞在被窝里给我暖脚。
我刚来傅家那几年,傅南嵊也帮我灌过。
其实,傅南嵊也不是从一开始,就这样讨厌我的。
7
我初见傅南嵊,是十三岁那年。
那年初,我哥去了南部边防线,参加援越战争。
临行前,他嘱咐我说:
”如果……哥哥没有回来,你就去傅家找傅师长。
”他是哥哥的恩师,会对你好。“
我等来等去,没等到他回家,只等到了一块一等功的牌匾。
我抱着我哥的骨灰,去军营里找傅师长。
刚好他因紧急任务,去了外地。
他儿子傅南嵊出来见我。
彼时刚二十出头的男人,居高临下军装肃穆问我:
”你找我爸,你找他做什么?“
我抱紧我哥的骨灰,唇间哆嗦,话未出口,先掉了眼泪。
他被我吓了一大跳。
低眸看到我手上的东西,半晌才突然明白:”你是唐风的妹妹?“
深冬寒风呼啸。
他利落脱下身上的军大衣,抖了抖灰尘,不由分说裹到了我身上。
再伸手,要帮我拿我哥的骨灰。
我警惕地抱紧罐子,朝后退了两步。
他神情一愣,叹了口气说:
”你不要害怕。
”你哥的事我帮你料理,还有党和国家在。
”以后傅家,就是你的家。“
他牵着我,一路踩着冰雪,去了军区大院,回了傅家。
我哥刚走那两年,我胆小怯懦。
在新学校不敢说话。
回了傅家,面对威严的傅师长,更是不敢抬头。
我总是吃不饱肚子。
在学校里不敢多吃,晚上在傅家餐桌上,更是不敢添饭。
傅师长是粗人,以为小姑娘就只那点饭量。
晚上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肚子里饿得直泛酸水,手脚冰凉,睡不热。
深夜里,傅南嵊突然敲响了我的卧室门。
他端着餐盘,站在门外。
红亮诱人的肘子,肉质软糯,香味四溢。
他跟我说,是军营后厨里剩的。
他拿回来吃不完,被他爸看到了会挨揍,叫我帮忙。
我肚子饿得咕咕叫,吃得满嘴油光。
他坐在我对面,看着我笑:
”你说你一小姑娘,怎么就那么别扭?“
我通红了脸,又红了眼眶。
那之后餐桌上,傅南嵊添饭时,总会顺手帮我添一碗。
我才渐渐发现,其实并没人关注,我是否多吃了一碗饭。
我十九岁那年,海城寒潮,我晚上睡不暖,感冒高烧。
傅南嵊去供销社买东西,给我带回来一个汤婆子。
晚上他来我卧室,给我送药。
将灌好了热水的汤婆子,一起拿给我,要我塞在被窝里暖脚。
我烧到意识不太清醒,迷迷糊糊看着他,突然伸手,用力抱住了他。
我也不知道,我是烧糊涂了,将他认成了我哥。
还是自从我哥离世后,第一次胆大包天。
知道他是傅南嵊,还是抱了他。
我以为他会推开我,或许,还会骂我。
但他没有。
他没动。
良久,我们谁都没有动,也什么都没说。
8
很长一段时间里。
我自作多情,以为傅南嵊,或许也是有一点喜欢我的。
后来那晚,他不知是被谁灌了烈酒。
本该留在军营里封闭训练的男人,却深夜违背禁令,离开军营回了军区大院。
他神志不清摸进了自己的卧室,而我却躺在了他的床上。
傅家来了女客,住了我的卧室。
傅师长说傅南嵊在营里封闭训练,至少半月回不来,要我先住几天他的房间。
那晚的事情,我早不敢再回想。
只记得第二天,傅南嵊第一次被他爸,罚跪在了军区大院的正中间。
粗长的棍子抽在他身上,他一声没吭。
那样身强体壮的男人,后面也被打得栽倒到了地上,近乎皮开肉绽。
再之后他跟我求婚。
说对不起我,又说爱我,想娶我。
我只知道,他从未对我撒过慌。
可我错了。
我们结了婚,林昭昭哭着闹着找上门来。
傅南嵊跟她私下聊了近一个小时,等他回来,我问他怎么了。
他冷声反问我:”唐禾,你装什么?“
我才开始知道,他原来从未信我无辜。
他碰了我,傅师长放话,如果他不娶我,就滚出军营,下放到南边乡下基层。
那时候,林昭昭家里出了事,他不能走。
那晚我气到周身颤栗,情绪失控间,与他争执道:”你以为我想嫁给你吗?“
傅南嵊额角青筋凸起,恶声冷笑:”那以后,就离我远点。“
那之后,我们再未和平。
他所有津贴,都想方设法塞给了林昭昭。
他恨我,所以有意以此报复。
9
我睡了很长的一觉。
梦里,时而是哥哥临走前,抱住我,担忧而痛苦的声线:
”小禾,以后要听话,你太顽皮了。
”你要知道……别人不是哥哥,别人不是哥哥。“
时而是我抱着我哥骨灰的那天,海城冰天雪地。
傅南嵊牵着我回家,掌心宽厚而温热。
他跟我说:”以后傅家,就是你的家。“
再最后,全部化为,男人怒恨交加的一句:”唐禾,你装什么?“
我从梦里惊醒。
下床拉开窗帘,傅南嵊还跪在雪地里。
他眉眼间落了雪,衣服大概早已被雪浸湿。
跪了一彻夜,他仍是唇线紧绷,挺直了背,一动不动。
有军属从他身旁经过,悄悄多看一眼,低声议论着什么。
我听不见,但也能猜到他们的话。
无非是”可怜年轻有为,却非得跟个不爱的人过一辈子“之类的。
我看着雪地里,如同冰雕一般的男人。
突然又想起,我哥那一句:”小禾,别人不是哥哥。“
其实,也不是没有道理。
傅南嵊对我不好,也没什么错。
他不是我亲人,当我丈夫也是被逼的,又没义务对我好。
他心上有人,却非得跟我过一辈子。
换了谁,都没法痛快的。
我攥着窗帘的手,缓缓收紧。
再打定了主意,回身,拿过了桌上的离婚报告。
我离开卧室,再进了傅师长的书房。
傅师长正站在窗前。
见我进来,他迅速拉上了窗帘,脸上是一时欲盖弥彰的慌乱。
他总是心疼傅南嵊的,但嘴上却很是严厉道:
”你放心!今天我非得让他跪到,跟你认错服软为止!“
我攥紧手上的离婚报告。
走到书桌前,认真道:
”爸,我昨天去军营里,找傅南嵊提离婚。
”不是闹,不是赌气,是认真的。“
傅师长神情一僵,很快,又恢复一脸的正色:
”唐禾,你的心思我都清楚!
”是那混小子对不起你,我还活着,他就必须好好照顾你一辈子!
”想胡来,除非我断了这口气!“
我将离婚报告,无声放到书桌上。
再开口道:”但是爸,我不想跟他过了。“
”他不想跟不爱的人过一辈子。
”我也一样,我也不想跟不爱我的人,蹉跎一生。“
傅师长看向我,一时语塞。
他威严的眸底,有无奈,还有浓烈的愧意。
这么多年,我知道,他真的对我尽力了。
我想了想,还是说了全部实话:
”南部边防准备对越反击。
”我申请去那边当战区军医,通过考核了,大概十天后就过去。“
10
傅师长难以置信地看向我:”唐禾,你这是胡闹!“
这么多年,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跟我说话。
我在傅家待了十四年,乖巧温顺了十四年。
他对下属严厉,对傅南嵊严厉。
唯独对我,永远下意识多几分和气。
厉声说完后,他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,又缓和声线道:
”你没上过战场,不懂子弹不长眼。
”你在医院里待了几年,但普通医生跟军医,有天壤之别。
”那混小子我会替你教训,不要拿自己置气,知道吗?“
从前,我绝对不敢再忤逆他。
但这一次,我坚定道:
”我已经想好了。爸,我不会改变主意。“
”十四年前南部边防援越战争,我哥死在了那里。
”十四年后的今天,越方不认情义挑衅我国。
”如果哥哥还在,一定义愤填膺。
”他去不了了,我想替他去。“
傅师长半晌沉默,泛红了眼道:”唐禾,我小看你了。“
我轻声:”我当不了哥哥那样伟大的战士。
”只能用我所能的,尽一点绵薄之力。“
傅师长面容凝重。
良久,终于走到我面前。
宽厚的掌心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”以前听唐风说,他妹妹最不安分。
”时隔十四年,我第一次见到了他妹妹。“
我红了眼,到底没能再说出话来。
傅南嵊跪到了临近中午,傅师长才允许他起来。
他半刻没停歇,立马离开了家,去找林昭昭。
据说是上午时,傅师长去医院里,看望了一趟林昭昭重病的母亲。
这事被不少人看到,众人议论纷纷。
许多人说,是傅师长知道了自己儿子跟林昭昭往来。
老师长眼里容不得沙子,过去教育了林昭昭一家。
流言甚嚣尘上,当晚,林昭昭就突然离开了文工团。
传言,是被团里开除的。
林昭昭伤心不已,林母病情加重,有了生命危险。
傅南嵊又一彻夜没回来。
晚上,我回了趟跟哥哥的老家。
不算意外的,又有寄过来的信件。
是那个姑娘。
她在信里,用娟秀的字迹,骂挑衅我国的国家。
”当初你还帮他们国家打了仗,那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。“
”阿风,这边又快要打仗了。
”你不过来,亲自教训那帮小子吗?“
些许字迹被晕开。
我隔着信纸,好像见到了那个落泪的姑娘。
十四年了。
或许,她也已不再是姑娘。
我见过她一面的。
十四年前,她送我哥的骨灰回来。
她问我:”小妹,有人照顾你吗,你要跟我走吗?“
我想了好一会,摇头说:”不了。“
哥哥不在了。
但她还年轻,可以再找别人结婚。
带着我,不好找的。
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,她好像还是一个人。
我想了想,这么多年收了她数十封信件。
头一次,给她写了封信:
”姐姐,我申请了过来当军医,我想,来看看你。“
11
傅南嵊直到第二天傍晚,才再回来。
我与傅师长正在吃饭时,他突然从门外冲进来。
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,赤红着眼瞪着我。
大概,是林昭昭那边的情况,实在不乐观。
我看了他一眼,再避开视线,低眸继续吃饭。
傅师长没多说什么,只平静道:”没吃饭的话,就坐过来先吃吧。“
大概今天没被自己父亲责骂,有些不寻常。
傅南嵊怒气冲冲的架势,竟也有些熄了火。
他隔了好半晌,才走过来。
仍是板着脸,但无声坐下,离我远远的。
风雨欲来,一顿饭吃得格外沉默。
等放下了碗筷,傅师长才突然开口道:
”南边要打反击战了。
”你跟上面打个报告,自己争取过去。
”借这机会将功补过,或许还有再升营长的机会。“
我心里猝然一咯噔,侧目看向傅师长。
他神色平静,不看我。
昨天我跟傅师长说了实话时,他答应了我,不会跟傅南嵊说。
我要去南边,倒还不至于自作多情,觉得傅南嵊会担心。
只是他心思弯弯绕绕,许多事情都怀疑我别有用心。
我打定了决心要去,怕他知道后多心,阻拦我。
我一颗心高悬,生怕傅南嵊会答应。
我不想跟他一起去的。
不等我多担心,傅南嵊已经”噌“地起身道:
”我不去,昭昭那边……“
他话音未落,傅师长怒声:
”由不得你!当兵的就该去打仗,你还想当逃兵不成!“
傅南嵊不服气:”我说不去就不去!
”上面没说派我去,我怎么就是逃兵了!
”昭昭她妈还没脱离生命危险,要不是你们……“
傅师长气得黑了脸,随手抄起一只碗,就朝他砸了过去。
”你个混账!我叫你去,那是为你好!“
我怕极了他一时激动,会说漏了嘴。
下意识阻拦:”爸,您消消气,别伤了身。“
傅南嵊挨了砸,丝毫不躲。
额角被砸伤,迅速见了血。
傅师长一巴掌又要甩上去,被我阻拦,到底作罢。
只怒声道:”给我出去跪着!“
傅南嵊冷笑了一声。
置气一般,回身脱下上衣,就去了前院。
深冬腊月,临近除夕,雪越下越大。
傍晚才铲除的积雪,这会很快又积起厚厚一层。
傅南嵊跪下去时,膝盖陷进冰雪里,眼睛都没眨一下。
我不心疼他。
但就要走了,只想跟他干干净净断了。
临走之前,再不想多欠他半点。
我回头,想找傅师长求情。
他冷着脸,直接上楼去了。
我咬咬牙,索性走出去,跪到了傅南嵊身边。
12
男人面无表情。
见我突然过来,一瞬紧拧了眉,怒声道:”你进去,少管我!“
我跪在雪地里,不看他。
”我跪我的,不关你的事。“
傅南嵊好半晌,才有些气急败坏道:
”你们就一唱一和演吧!我爸能叫你跪,天大的笑话!“
我不再理他,抬眸看到,书房里开着灯。
窗帘没拉上,傅师长看得见。
但这一次,他似乎是铁了心要给傅南嵊教训。
夜色越来越深,直到书房的窗帘被拉上。
他始终没准傅南嵊起身,也没来叫我。
雪花纷纷扬扬,落在我身上。
再在我头发和衣服里,融化开来,似乎是结了冰。
寒意在身体里弥散开来,再迅速加剧,膝盖底下像是刀子。
傅南嵊在我身旁冷嘲热讽:”进去吧。
”像你这样的,跪个十分钟都够呛。“
我不搭理他。
看着纷纷扬扬的雪,突然想起,我与我哥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,也下了这样大的雪。
那年的雪格外白,格外漂亮。
我在院子里堆雪人,被邻家男孩子砸坏。
我气不过,跟那男孩打了一架,打得他鼻青脸肿。
男孩家长来我家告状,我哥护着我说:”我小妹这叫正当防卫。“
等赶走了气呼呼的男孩家长。
他回过头,又无奈戳我鼻子逗我说:
”这样凶悍,以后会嫁不出去的。“
转眼,他都离开十四年了。
我在雪地里红了眼。
也不知是被冻的,还是突然想他。
耳边是傅南嵊不屑的声音:”你们再逼我,那也没有用。“
我有些难堪道:”我也不稀罕嫁给你。“
如果我哥还在,他一定会帮我找一个,像他一样好的男人。
会信任我,会爱我,会对我好。
不会是傅南嵊这样的。
傅南嵊还在我耳边说着什么。
我渐渐走了神,没再听清他的话。
到后面,他声音越来越远。
我没再觉得很冷,只感觉越来越困得厉害。
我快要睡着了时,傅南嵊好像侧过了头,低眸叫我:”唐禾。“
我歪过头,下意识地,觉得应该直视他的目光,不该落了下风。
但看了半天,也没能再看清他的脸。
雪花像是落进了眼睛里,视线里全是模糊。
我努力看他,但越来越看不清。
他似乎蹙着眉,用手肘杵了我一下道:
”喂,都说了叫你进去。“
我吃力眨眼,还是没能看清他。
顺着那点力道,身体朝旁边栽了下去,意识只剩昏天暗地。
13
预料中头砸到地上的痛意,没能传来。
身体被男人结实的手臂接住,再是猝然悬空,一瞬的失重感。
耳边是粗沉的呼吸声,军靴急步踩踏在积雪上的”咯吱“声。
许多年前,我躺在田野上晒太阳。
睡着了,哥哥就会抱我回家。
我没有哥哥了。
我的身体被放到了床上。
傅南嵊高大的身形站在床边,打下一大片阴影。
他紧绷着脸盯着我,似乎有些不知所措。
他没怎么照顾过人。
上一次我生病,他给我冲药,还是我十九岁那年。
他在床边站了好一会,才打了盆水过来。
拧了毛巾,很是别扭地叠了几下,放到了我的额头上。
他的手放到毛巾上,似乎才突然注意到,我睁开了眼睛,正看着他。
他一瞬像是碰了烫手山芋,”噌“地站了起来,连耳朵都红了。
好一阵后,他才如梦方醒般,回身仓皇离开了卧室。
我听到,他敲响了隔壁的门。
再是扬高的声音:”爸,唐禾她病了。“
隔了一会,又再开口:”我不管了,我要回军营有事。“
没人搭理他。
他又去敲家里阿姨的门,也没回应。
好一会,外面终于没了动静。
我想着,他应该是回军营去了。
卷着被子,迷迷糊糊陷入昏睡。
半梦半醒间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触碰我。
我迷糊醒过来,才发现傅南嵊竟还没走。
他很是僵硬地拿了毛巾,给我擦洗脸和手臂。
又去了楼下,端上来一碗不止是何时买回来的、又何时熬好了的中药。
见我醒来,他神情很是不自在。
但没再离开,一言不发坐到床边,喂我喝药。
我看着他,模模糊糊的,好像又看到我哥的脸。
我眼眶红得厉害,他问我:”是不是苦?“
我没吭声,别开了头。
后半夜,我越来越觉得冷。
到后面,身上直打哆嗦。
迷糊里,感觉身边的床沉了下去,有人躺到了我身侧。
他身上凉。
我迷糊挨着他,渐渐地,他身上烫得像是着了火。
意识混沌,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。
14
我高烧了好几天。
傅南嵊没再回军营,照顾了我几天。
直到小年那天,我终于退烧,没了大碍。
说是上边安排了事务,消失了好几天的傅师长,也回了家。
中午我们一起吃饭,傅师长突然拿出来两张票说:
”剧院那边硬塞给我的。
”我没工夫去,你们谁爱要谁拿去。“
我瞟了一眼,上面写的剧目,是《沙家滨》。
哥哥离开那年,最后一次带我去剧院,看的就是这个剧。
我忍不住有些心动。
想想等去了南边,不可能有机会去剧院。
回不回得来的,也未可知。
我不好直接拿,就问了傅南嵊一句:”你要吗?“
这种东西,他应该不感兴趣的。
他不看我,却回道:”我随便。“
这意思,就不是不要。
临近年底,海城看剧的人不少。
这是热门剧目,更是一票难求。
我实在不舍得放弃,硬着头皮再问:”你要两张吗?“
傅南嵊不满看向我:”我一个人,要两张做什么?“
傅师长丢给我们一人一张道:”那你们就一起去。“
傅南嵊好半晌后,”哦“了一声,继续吃饭。
票上的开场时间,是隔天晚上七点。
隔天下午,我再清点了一下行李。
想着等看完剧,也差不多该准备走了。
清完行李,我却突然听家里阿姨说起。
林昭昭的母亲情况不好,被转移去了京城的医院。
林昭昭跟了一起过去。
再在今早给傅南嵊传来急信说,她母亲又被下了病危通知。
这一次情况很不好,怕是凶多吉少。
15
她说,她手头不剩多少钱,医院说看情况熬不过去了,让家属考虑放弃治疗。
她一个人六神无主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傅南嵊那边,我没听到什么消息,不清楚他会怎样。
傍晚时分,我去剧院门口等他。
直到开场时,他也没有来。
我一个人进去。
等戏剧看完,他还是没有出现。
回家时,傅师长正雷霆震怒。
我进门时,听到他和家里阿姨很是激动地说话。
隐隐听明白,傅南嵊担心林昭昭母女,不顾傅师长阻拦,已连夜坐了去京城的火车。
傅师长气得握拳砸在桌子上:”反了天了他!
”钱都被我扣住了,我看他过去又能做什么!“
我回了卧室。
拉开抽屉,里面我哥留给我的项链不见了。
原本放项链的位置,换成了一张字条。
上面是我最熟悉的、傅南嵊的字迹:
”最多半个月,我会给你赎回来。“
他把项链,拿去典当了。
换了钱,连夜入京去安抚林昭昭。
我看着那张字条,看了好一会,没忍住失笑。
突然没想明白,自己曾经,怎么就那么满心满眼,觉得他好。
七日后,我收到出行的通知,打点了行囊。
我再没迟疑。
跟医院里的几个同事,上了开往南边的火车。
16
离开那天,我刚好收到了哥哥的爱人、给我寄来的回信。
简短的文字,娟秀的字迹。
”等你过来了,我来接你,小妹。“
这是她第二次叫我小妹。
除此之外,这个世界上这样叫过我的,只有我哥。
我看着那句话,突然有一种错觉。
好像这封信,是我哥给我寄来的。
我去往南方,他在那里等着我。
十四年光阴过去,似乎,他还在。
我小心将那封信,收进行囊,再进了火车站,走向检票口。
傅师长执意送了我过来。
眼看着我要进去了,他突然急声叫我:
”小禾啊,你……要不再等一下。
”我真的托人给那混小子带了信,这个点,他应该快回来了。“
我感念了傅家对我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,道别了傅师长。
最后,才只是摇头道:
”不了。火车快开动了,我就先进去了。“
傅师长素来沉稳,此刻也显出了几分急切。
他似乎还想说什么。
或许是叫我可以换一趟车次,或许是其他。
可我哪怕等到了傅南嵊,又能怎样?
无非是他因为病重的林母,落魄的林昭昭,再不管不顾怒斥我一次。
这样的话,我也实在不必再多听一遍。
我过了检票口,身后,傅师长似乎跟我说:
”那混小子心里……是有你的。“
车站里喧哗,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人声鼎沸里。
等我再回头去看,他的人影也已被人潮淹没。
我回过头,继续朝里面走。
在耳边无数混乱无章的声线里,突然隐隐听到一声:
”唐禾……小禾……“
扬高的,模糊的,不真切的,而又似乎熟悉的声线。
回过头,只有混乱的人山人海,和不断推搡着我朝前走的人流。
身旁与我并肩同行的同事,神情诧异道:
”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你?“
我应道:”听错了吧。“
上了拥挤不堪的火车,再是车子缓缓启动。
十四年了,我终于能去看看,哥哥离开的那个地方。
17
火车缓慢摇晃数日,终于到达云城。
下了火车,我与几个一起通过了考核、过来当战区军医的同事,拿着行囊朝外面走。
仍是拥挤不堪的人群。
我却一眼,就认出了那个人。
她一身军装,身姿笔挺。
生人勿近的模样,遥遥地,望向我的方向。
军帽下,是一头利落的短发。
那一年她送我哥的骨灰回家时,军帽下还是长长的麻花辫。
因悲痛而憔悴的面容下,仍难掩眉眼娟秀、年轻朝气。
而如今,她周身已只余庄严肃穆。
我隔着远远的距离,隔着人潮,视线迅速模糊。
那一年,我第一次见她时。
她二十一岁,与我哥同岁。
而如今,她已三十五岁,眉眼初现苍老。
而我的哥哥,永远二十一岁。
我被人群拥挤着推搡着,有些急切地跌跌撞撞地过去。
再丢下行囊,伸手,用力抱住了她。
如同许多年前,抱住我的哥哥。
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,声线又微哑:”你来了,小妹。“
我靠在她怀里,倏然,泣不成声。
这些年里,我常自欺欺人。
似乎哥哥,还待在遥远的南方。
如同她寄回来的无数封信里,也从未承认过我哥离世。
那一年,我没有见到哥哥的遗体,只见到了一捧辨不清身份的骨灰。
这些年里,我总想,我总想。
或许有一天,在某个突然的毫无预兆的晴天午后。
他会突然从遥远的南方,赶赴回来。
或许是端午,或许是除夕,或许是我的生日。
或许是最寻常的,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一个普通日子。
他会如同曾经一般抱住我,笑着叫我一声:”小妹“。
再在我将拳头砸到他胸口时,笑着逗我一句:
”这样凶悍,以后会嫁不出去的。“
那样我就可以告诉他。
我不凶悍了,我学乖了。
从很多年前开始,就不顽皮了。
那么,他能不能不要再丢下我?
可似乎直到这一刻,我才明白,他是真的离开了。
丢下了我,丢下了他的爱人。
十四年的时光,在他爱人身上刻下深沉的痕迹。
告诉我,是真的已经过去了许多许多年。
他十三岁的妹妹长大了,而他的爱人,开始苍老。
她不断地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,安抚着我:”小妹,别哭。“
再一转眼,自己声线也已颤抖。
这世间,再无人能比她更懂我,失去哥哥的悲痛。
如她一般,不愿与人说,却痛不欲生。
我哭了许久,再又破涕为笑道:
”他最后一次离开时,跟我炫耀说。
”等他再回来,就要带我漂亮的嫂子来见我。“
”谁要他带了,我自己不就见到了?“
她似乎也想随我笑。
扯了扯嘴角,却好一会也没能笑出来。
到最后,也只摸了摸我的脸道:
”小妹长大了,越来越像他了。“
18
傅南嵊在去往京城的火车上,待了两天。
落地京城后的当天晚上,就收到了傅师长让人带来的话。
”给我赶紧滚回来,给唐禾道歉,否则以后有你后悔的!“
这样的话,傅南嵊听过了无数次。
叫他给唐禾认错,给唐禾道歉。
他的父亲,永远是站在唐禾那边的。
当初他只是在林昭昭生日那天,跟她出去吃了顿饭。
就被傅师长叫警卫员抓回去,被暴揍了一顿。
傅师长骂他不检点,愧对妻子,叫他给唐禾赔不是。
可后来,唐禾深夜里数次去找霍礼。
梨花带雨跟霍礼抱到了一块,军营里那么多人看到了。
傅师长得知后,却仍是暴揍他傅南嵊。
说是他让唐禾受了委屈,才会让她失了分寸。
傅师长怕唐禾因为林昭昭的事难过。
可他傅南嵊,看自己妻子跟别的男人卿卿我我,难道心里就理应痛快吗?
那一晚阴差阳错,他喝多了酒。
她因为家里来了外客,睡了他的床。
他摸黑躺上去时,借着月光,看到她睁着迷迷蒙蒙的眼睛,含糊叫他:”南嵊哥。“
他糊里糊涂,以为在做梦,犯了大错。
那之后,他是真的内疚,真的想负责的。
傅师长怒极逼他跪着,粗长的棍子打在他身上,差点要了他半条命。
他半点不敢躲。
在他心里,唐禾是天边月,是最干净无暇。
他弄脏了她,被打死了也是活该。
可喜欢也是真的。
所以后来,傅师长叫他娶她时,他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。
他跟唐禾求婚,她竟然真的答应了,像是一场美梦。
可后来,他听军营里的人偶尔议论才知道。
他与唐禾那一晚后,唐禾跑去了军营一趟,抱着霍礼哭。
傅南嵊因为霍礼的事,心里不舒坦,有意找茬跟唐禾吵架。
得到的,却是她的一句:
”你以为我喜欢你吗,你以为我稀罕嫁给你吗?“
看,原来这才是她的心里话。
她不过是没办法了,只能乖乖听傅师长的话,嫁给了他。
傅南嵊愤怒,不甘,又无可奈何。
所以,他偏要装傻,说怀疑那晚是唐禾的算计。
偏要说也不爱她,偏要拿林昭昭让她误会。
偏要藏起津贴,说是都给林昭昭了。
反正傅师长,从不会在经济上亏待唐禾半点。
他说,他不爱唐禾,他就是被逼着才娶她的。
可是……
这么多年,他骗得过所有人。
真的,骗得过自己吗?
傅南嵊在医院走廊上,呆站了许久。
直到身后,响起林昭昭关切的声音:”南嵊,你发什么呆?“
19
傅南嵊猛地回过神来。
回身看过去,林昭昭朝他走过来。
并不远的距离,他明明能看清那张脸。
可视线却似乎模模糊糊的,恍惚里,全是唐禾的影子。
十三岁时,牵着他的手,亦步亦趋跟着他回家的唐禾。
十九岁时,生病躺在床上,却又突然伸手,紧紧抱住他的唐禾。
被他求婚时,红了耳根的唐禾。
高烧时被他照顾,红了眼眶强掩难过的唐禾。
最后,全化为傅师长愤怒而急切的话:”以后有你后悔的!“
傅南嵊脑子里,突然乱糟糟的。
毫无来由的,不安得厉害。
林昭昭走到他面前,又叫了他几声。
他神思恍惚,跟着她进了病房。
主治医生还是没来。
只有一个实习医生,一遍遍在他耳边,重复着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:
”林阿姨的胃部病情特别严重,还能熬多久很难说,家属一定要高度重视。“
傅南嵊侧目看向他:”主治医生呢,病历单呢?
”具体是什么病情,让我看看。“
实习医生神色为难道:”主治医生有事休假回去了,得过些天。
”病历单,也在他那边。“
傅南嵊不知怎么,突然觉得有些不耐烦:
”所以你一次次过来是做什么。
”就为了不断重复,同样的这几句话吗?“
具体病情说不清楚,治疗方法和进度不了解。
傅南嵊无端的,甚至想起了,之前难得陪唐禾去看戏时,戏台上的那只提线木偶。
要不是他与林昭昭打小就认识。
他年少时,林昭昭和林家还照顾过他很多次。
他甚至都要怀疑,她们是在戏耍他。
实习医生神情尴尬,匆忙离开。
傅南嵊无端地,心里因为那点突兀的不安,而烦躁得厉害。
他看向林昭昭和林母,直言问道:
”上个月我才带阿姨去军区医院做过体检。
”一切正常,怎么会突然有这么严重的病?“
林母似是不舒服,只顾着一个劲咳嗽。
林昭昭红了眼道:”南嵊,你这是什么话?
”我们多少年的交情,我跟我妈难道还会骗你不成?“
傅南嵊蹙眉:”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“
林母开始掩面哭泣,林昭昭哀哀切切地劝哄着。
傅南嵊看着,却突然只感到越来越深的不耐。
好一会,他终于开了口:
”阿姨,昭昭,我得走了。
”军营那边还有事,不能耽搁太多天,医药费我已经续过了。“
他垂在身侧的手,无意识地攥紧。
莫名地,甚至额头上连冷汗都冒出来了。
自己也不清楚,到底在慌乱什么。
说完,他回身就往病房外走。
林母迅速开始更加剧烈地、一声高过一声地咳嗽。
说着有生命危险,住的却还是普通病房。
傅南嵊狠了狠心没再管,大步往楼下走。
下楼梯时,林昭昭追了上来。
她一向也算体面人,却突然众目睽睽下,直接从后抱住了他。
傅南嵊听到她无助的哭声:
”南嵊,我跟我妈只能指望你了。“
20
傅南嵊身形猛地僵住,刹那像是吃了苍蝇。
他认识林昭昭二十多年,从没见过她这样发疯。
在这个年头,哪怕是真夫妻,也几乎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,这样搂抱。
傅南嵊额角青筋直跳,难堪恼怒万分。
厉声道:”松开!“
林昭昭哭着。
像是铁了心一般,更加死死抱住了他。
”南嵊,等你跟她离了婚,你娶我吧。
”我都快三十了,工作也没了,我耗不起了。“
傅南嵊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,林昭昭是真的疯了!
他彻底忍无可忍,猛地拽开了她的手,再反手推开了她。
林昭昭摔到了地上,悲伤而不甘地看向他。
”南嵊,你又不爱她。
”当初你不就是被人算计,你难道真要跟她浪费一辈子吗?“
傅南嵊军人的本能,想要上前搀扶。
但这一次,他忍住了。
只冷眼低眸看向地上的人道:
”我不爱她,就不会娶她。
”别人算计也好,我爸逼我也好,我都不会娶她。“
林昭昭难以置信地看向他:”怎么可能!你这么多年明明……“
傅南嵊声线冷沉打断了她的话:
”我年少时你们帮助过我。
”我欠你们的,自认也还清了。
”从今往后,再也不要找我。
”你跟你母亲的事,也彻底再与我无关。“
林昭昭还在哭。
傅南嵊没再管,回身大步离开了医院。
他再没耽搁,去火车站坐了最早的车次回海城。
火车上的两天,度日如年。
晚上他躺在火车上,做了场梦,梦到唐禾走了。
猛地醒过来,周身全是冷汗。
林昭昭说:”你这么多年明明……“
那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,傅南嵊其实清楚。
这么多年,他明明对唐禾不好。
所有人都知道,他对唐禾不好。
其实,他自己也知道。
其实,他想对她好的。
他突然想,他不愿再跟她置气了。
这一次回去,他想跟她彻底开诚布公,好好谈一谈。
过去的事都过去了,以后如果她愿意,他想跟她好好过日子。
但如果,她说她真的还是爱别人。
要他离婚,他大概也做不到。
傅南嵊在内心极度的矛盾挣扎里,终于回到了海城。
他第一时间,回了家。
推开门,阿姨在家里打扫卫生。
傅南嵊一声没吭,急步进了卧室,再进了书房。
他没看到唐禾,也没看到傅师长。
傅南嵊匆忙下楼,问阿姨:”唐禾假休完了,回医院了?“
阿姨愣了一下,奇怪地看向他:”唐小姐?她不是走了吗?“
21
傅南嵊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:”你叫她什么?“
唐禾是他的妻子,从前家里的阿姨,总会恭恭敬敬叫她一声”太太“。
这声”唐小姐“,太多年没有过了。
阿姨神情无奈:”是……是傅师长说,您和太太已经离婚了。
”傅师长一早送太太去了火车站,说是,太太要去南边。“
她看傅南嵊神情不对。
后面的话,有些不安,声音下意识低了很多:
”说是……说是可能不回来了。“
傅南嵊目眦欲裂,近乎暴跳如雷:”你胡说八道!“
阿姨被吓了一大跳,满肚子苦水:
”傅先生,这种话,打死我那也是不敢乱说的啊!“
傅南嵊丢下手上的首饰盒,冲出军区大院时,脚步不稳,差点摔了一跤。
有军属见他冲出去,轻声感慨:”这么多年还是离了。
”这往后,难得这小子再不用跪了。“
傅南嵊步子突然僵了一下。
那一刹那,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,突然红了眼眶。
回身一抬眸,就能看到唐禾卧室,紧闭的窗帘。
曾经无数次,他被罚跪在这军区大院里。
她每次都会偷偷拉开窗帘。
他一抬眸,就能看到她卧室的灯。
好像只有那时候,只有那时候。
他才能感受到,她好像也是有点在乎他,心疼他的。
是身为妻子,对丈夫的在意。
他们之间,也不是永远只有冷言相对。
她走了,他们离婚了?
怎么可能?
一群疯子!
傅南嵊赶去火车站时,人群里,正好看到霍礼从站里出来。
傅南嵊冲过去时,听到陪同霍礼的一个军人,叹息着安慰他道:
”你也别垂头丧气,唐禾多半是没听到你再叫她。
”她走之前,不也跟你道别了。“
霍礼有些遗憾地掂了掂手上的东西:
”本来买了,打算叫她带去路上吃。
”阿风走后,这么多年也没几个人关照她。“
他话音刚落,军衣领猛地被人拽住。
傅南嵊逼近他跟前,怒声质问他:
”唐禾呢?你知道她在哪是不是?!“
霍礼抬手就要反击,看清眼前人时,神情一愣:”傅连长?
”唐禾去南边了啊,边境反击战,她申请了那边的战区军医,你不知道?“
22
傅南嵊半点都不信。
可他怒瞪着霍礼,好几次,却都没能说出话来。
突然间,喉咙像是被堵住,发不出声音来。
霍礼奇怪地看向他道:”哦对了,你上哪去了,怎么才来?
”唐禾火车早就开动了,都走了一个多小时了。
”她这一走,就算回来可也不知何年何月了。“
他和傅师长一起,给唐禾送行。
看着唐禾进去后,又坐在站里,和傅师长聊了许久。
这才到了现在。
傅南嵊好一会,才吃力说出话来:
”你们以为我会信?
”她要真去南边,能舍得不叫你一起去?“
霍礼听得一脸懵:”傅连长,你这是什么话?“
傅南嵊心里越来越不踏实。
理智有些涣散,连带着,也开始口不择言:
”谁不知道,你们搂搂抱抱,不清不楚这么多年!“
霍礼怔了半晌,才回过神来。
确认不是自己听错了后,他彻底黑了脸:
”你疯了,你在乱说什么?!“
傅南嵊攥紧了拳,连声冷笑:
”七年前,我醉酒违禁出军营那晚,唐禾大半夜去找你,抱着你哭。
”怎么,以为我没看到,就没人告诉我?还有……“
傅南嵊想了想,又想不出其他了。
其实,也就那一次。
但他得知了那一次的事后,理智被愤恨蒙蔽。
许多次,唐禾只是偶然碰见霍礼,或者跟他聊了几句。
有时候,是一起吃了顿饭。
可他每次看着,也总觉得他们卿卿我我得厉害。
霍礼想了好一会,才想起来七年前那晚。
想起这七年来的事,他恍然大悟:
”难怪,在那之前我们交情明明也过得去。
”那之后,你却莫名不再跟我往来,还似乎处处看我不顺眼。“
他难以相信,七年前那事,竟让傅南嵊记了这么多年。
”既然你知道了又在意,那之后,怎么也从没问过?“
傅南嵊板着脸没吭声。
那样的事,他能怎么问?
发都发生了,他也清清楚楚听说了。
再直接问,不是自取其辱吗?
后来他故意跟唐禾吵架,拐弯抹角地,也是想质问那件事。
而唐禾怒说:”你以为我喜欢你吗,稀罕嫁给你吗?“
那样的话,不就是答案?
霍礼神情无奈,叹了口气:
”我以为你不知道,就没多此一举跟你说。
”你要是但凡问我一次,我肯定会跟你解释的。
”那晚唐禾似乎是突然受了惊吓,慌张到有些神志不清,跑来军营说要找哥哥。
”她哥还在世时,与我有些交情。
”我看她哭得很是可怜,嘴里一直喊‘哥哥’,就哄了她一声‘小妹’。
”她多半是糊涂了,抱着我就哭。
”后来回过神来,很快就松开了我。“
23
傅南嵊摇头:”我不会信。“
可他感觉像有一道闷拳,狠狠砸到了他心口。
那天晚上,他喝多了碰了唐禾,不太记得那晚的事了。
但想想,她势必是被吓坏了的。
她怕傅师长,肯定也不敢跟他说。
傅南嵊后半夜迷糊醒来,摸了摸床上,也没再发现她,以为是自己真的做了梦。
直到第二天,傅师长叫他跪下,狠狠打了他一顿,他才知道是真的发生了。
霍礼无法理解地看向他:
”难道你与唐禾这么多年不和,竟就因为那个吗?
”你既然介意,怎么就能,一次都没提过?“
良久,傅南嵊再也没能说出话来。
他只是不敢提,不敢问。
诚如他会与唐禾结婚,也只是因为那样荒唐的一夜,因为他的错。
所以,唐禾如果心里有别人,不爱他。
他再恨,再怨。
心里却也清楚,那是她的自由,是他不配。
他不是不问,不是不查,只是不敢。
傅南嵊找不到唐禾了。
他去车站,想买去云城的车票。
但车站工作人员告诉他,这个点已经没有票了。
何况,他不知道唐禾具体去了战区哪个地方,刚过去时,又会先落地哪里。
哪怕他找去了云城,他照样找不到她。
傅南嵊失魂落魄,回了军区大院。
傅师长已经回家,正坐在客厅里,翻看关于边关形势的相关报道。
傅南嵊走进去时,傅师长头也没回道:”回来了。“
很平静的声音,无怨无怒,却那样怪异。
傅南嵊不习惯,极度不习惯。
他不顾阻拦,为了林昭昭母女,跑去了京城。
哪怕他这次过去,只是为了跟林昭昭说清楚。
这次之后,再不要多往来。
可来回路途遥远,还是折腾了这么多天才回来。
这个时候,傅师长应该要大骂他。
说他对不起唐禾,叫他认错受罚。
可是,为什么没有?
傅南嵊一颗心,像是悬在半空中,不上不下。
他想问,唐禾去哪里了?
可那句话还是那样别扭,那样问不出口。
那么,就用以往最习惯的方式吧。
傅南嵊佯装像往常一样,怒气冲冲过去道:
”昭昭母亲有生命危险,唐禾人呢?“
这个时候,傅师长势必要勃然大怒了。
可坐在沙发上的男人,只是放下了报纸。
再将一份报告和一支签字笔,放到了他眼前。
”签了字,自己去部队走离婚流程吧。
”唐禾该说的,都去说过了。“
24
是离婚报告,上面签好了唐禾的名字。
傅南嵊见过的,在军营的布告栏上。
傅南嵊本能地,朝后退了两步。
额上开始渗冷汗,出声时,他声线有些不稳:
”我……我也没说要离婚。“
傅师长看向他。
平静地,询问地:”那你,还能怎样呢?“
傅师长打开一个文件袋。
再将里面的文件,抽出来放到了他面前。
纷纷扬扬的纸张,像是刀子,让傅南嵊不敢直视。
那里面的复印件,有唐禾的战区军医申请表,有审核通过的通知单。
傅师长仍是平静地问他:”你不要离婚,你还能怎样呢?“
唐禾走了,她已经走了。
他不要离婚,他还能怎样呢?
傅南嵊垂在身侧的手,开始颤抖:”我……我去找她。“
傅师长笑了一声:”去找她?
”傅南嵊,南边反击战马上就要打响。
”参战士兵和其他人员名单,都已确定。
”多一个人,都别想再加进去,你身为军区预备营长,你不清楚?“
傅南嵊怎么可能不清楚。
名单确定的那天,就是他连夜坐火车赶往京城的第二天。
傅师长看向他,眼里已只剩下失望:
”那天我告诉过你,我叫你去,那是为你好。
”我叫人传信去京城,说你不回来,你会后悔。
”我身为你父亲,什么时候骗过你?“
傅南嵊一张脸,渐渐苍白。
傅师长平静继续道:”那天唐禾告诉我真相,说她要去南边时。
”我答应了她,不会告诉你。
”但我总可以,以让你将功补过为由,叫你一起去。
”那晚她陪你跪在雪地里,你以为我是忍心不管她?
”我是想叫你,看清楚自己的真心。“
”那两张剧院的票,是你最后的机会。
”傅南嵊,唐禾是你自己丢掉的。
”你自己的妻子,是你自己不要的。“
这么多年,他这个父亲,尽力了。
他看得清傅南嵊的心,可无奈傅南嵊自己,不愿意看清楚。
傅师长沉声:”为了一个林昭昭,你连唐禾哥哥留下的遗物,都拿去典当。
”傅南嵊,你扪心自问,你配当丈夫吗?“
傅南嵊渐渐猩红了眼,摇头:”没有,没有典当。“
那个首饰盒,现在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。
他带去了京城,又带了回来。
他得知林昭昭母亲临死,想着过去看最后一眼,也跟林昭昭彻底了断。
可他心里不安,所以才带走了唐禾最重要的东西。
骗她说,半月内给她赎回来。
他只是,怕她不等他回来。
她会离开吗,他认定不可能,可就是不安。
傅师长将文件袋里,其他的东西,抽出来,一并扔到了他眼前。
”这些东西,是我前几天,让警务员终于查清楚了的。
”如果你没去京城,本还来得及,在唐禾离开前,看到这些。“
25
那些文件,是关于林昭昭母女。
林昭昭自己要求退出文工团的辞职信,她母亲完全正常的体检报告。
军营里打杂的人,后来说看到林昭昭张贴离婚报告的口述。
许多的事情,桩桩件件。
傅南嵊抖着手扯过那些文件,手背青筋毕现,目眦欲裂。
他猛地回身,怒恨交加,要冲出去。
可傅师长,在他身后问他:
”这时候,你就是去把林昭昭母女毙了。
”把军区大院跪穿了,唐禾她,还能回来吗?“
傅南嵊的身形,僵立在了门口。
良久良久,他才踉跄着走出去,走到了大院里。
晴天夜晚,月色皎洁。
他又想起那一晚,唐禾陪着他,跪在冰天雪地里。
他们总是吵架。
那一晚,她照样被他气极了说:“我也不稀罕嫁给你。”
傅南嵊心里不舒坦,心头被扎了刀子,忍着血淋淋的不适,侧目还想嘲讽她。
却看到她被冻到苍白的一张脸,几乎没了血色。
傅南嵊感觉,好像再有一点风,就能把她吹倒了。
那么多年,他对她不好,他知道。
那点冷嘲热讽的话,到了嘴边,又硬生生没能再说出来。
傅南嵊突然心里慌,不是滋味,没忍住叫了她一声:“唐禾。”
她歪过头,就那样迷迷蒙蒙地看向他。
“反正你嫁都嫁了。我哪里不好你说……”
她明明都要撑不住了,还非要逞强,强装出不服输的模样。
傅南嵊想笑话她。
还想告诉她自己深埋已久的心里话。
犹豫了半晌,话到嘴边,出口却成了:
“我勉为其难,改改还不行吗?”
而她栽倒在地。
大概昏了过去,没有听到。
那夜海城大雪,他没觉得冷。
他总想,他们争争吵吵再多年,也总还会有很长的以后。
而如今,这样无风无雪的夜晚。
他却突然之间,感到寒意彻骨。
冰冷混着痛意,入骨入髓。
他终于,渐渐蹲身了下去。
捂住脸,周身颤栗。
他知道,他们没有以后了。
她真的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26
我再见到傅南嵊,是七年后。
这一年,是1986年。
七年前的对越反击战,早已结束,我国取得了完全胜利。
人民欢呼战争的结束,而革命英烈长眠青山。
那之后,我留在了边境,继续当一名军医。
直到如今,边境渐趋安宁,我被派回海城。
我捧着我哥的爱人方暮云的骨灰,登上了回海城的火车。
二十一年前,她送回我哥的骨灰,温声问我:”小妹,你要跟我走吗?“
而如今,我轻抚墨黑色的骨灰盒。
温声问她:”你要跟我回海城吗?我送你,去跟我哥团聚。“
她是孤儿,与我和哥哥一般。
火车无休无止哐当地轻响。
除此之外,再无回音。
我在火车上隔着车窗,看向风光静好,万里河山。
突然想起那晚,我与暮云坐在小山坡上看月亮。
战火扫过的土地,满目疮痍,唯有月光永远皎洁。
她军绿色的肩头,已戴上副营长的军衔。
她与我说起:”阿风以前就梦想当营长。
”等这次战争结束,或许,我就能替他戴上了。“
她与我说起,她与我哥的初见、告白、热恋,再是一声枪响后的戛然而止。
月色如水,在地上荡起涟漪。
我问她:”暮云,你想我哥吗?“
她抬着头看月亮,不看我。
无所谓道:”还好。“
我说:”我很想念他。“
她好久没说话。
直到月亮渐渐降下山头,她才突然垂下眸。
抱住我,头轻轻贴住我肩头说:”我也是,我也想他。“
月光降下,曙光升起。
那一天,她就牺牲了。
我回了海城。
跟上边申请后,终于成功被批准。
暮云被迁回的骨灰,顺利跟我哥的骨灰,安葬到了同一块墓园。
尽量的靠得最近的位置。
将她重新安葬好那天,我捧了花,分放到了她和我哥的墓前。
再离开墓园时,夜幕已经降临。
我在墓园外,不太明朗的路灯下。
远远地,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。
眼熟,却又似乎与记忆里的模样,已相去甚远。
27
光线昏暗,那张脸实在不清晰。
我远远看着,顿住了步子,却又一时实在没敢认。
直到他走近过来,有些急切的脚步。
到了我跟前,隔着两步远的距离,又硬生生顿住了步子。
我终于看清,他发间都已开始有了零星白发。
这一年,我三十四岁,而他已年逾四十。
他手上拿着一束白菊。
脸上是与他这个年龄不符的,有些慌乱而又手足无措的模样。
他扯了扯笑脸:”你……你回来了。“
我无端地,又想起七年前,离开海城前的那个大雪夜。
我与他跪在雪地里,我昏倒时,他仓皇抱着我进去。
军靴踩踏雪地,咯吱的声响。
我也不知能说什么。
默了半晌,也只半重复了他的话:”嗯,回来了。“
七年光阴,让我们变得陌生而疏离。
话落,又是好一会的沉默。
我正要找借口离开时,他又开了口:
”我给你哥……来送束花。
”没别的意思,就……来看看他。“
我以为,他是来看哪个已故战友的。
我微怔了一下,没话找话应了声:”谢谢。“
他眸底微颤,似乎有些难过。
我要离开时,他又似是突然想起什么。
手忙假乱从衣服口袋里,掏出来一只首饰盒。
手忙脚乱塞到了我手里:”是你哥哥的项链。
”这些年我总带在身边,想着,你万一哪天回来了,一定要第一时间给你。“
他声音很是急切。
断续慌张地,似乎还要说些什么,又一时没说得上来。
我接过来。
打开首饰盒,里面的项链,仍是记忆里的模样。
心猛地颤动。
那一年,我本想将它带去南边,送给暮云。
而如今物是人非,项链回来了,暮云却不在了。
傅南嵊急声解释:”那时我没有把它典当。
”我只是……只是将它带去了京城。
”我以为,以为那样,你就不会走。
”我总感觉,那时候你像是会走,我以为是错觉。“
他声音越来越语无伦次,急切地,似是有太多的话:
”那时我去京城,只是跟林昭昭说,往后不要再往来。
”她骗我她母亲要离世了,我……“
”唐禾,我其实……
”那时候我要是,要是没有……“
他神情越来越焦灼。
似是越急着说,越是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到后面,威严的面容间,渐渐红了眼。
我轻声,打断了他的话:”没有关系,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“
傅南嵊神情猛地怔住。
眸底,只余下剧烈的懊悔和悲伤。
我走过他身边,走向道路尽头时。
他在我身后,突然又焦急不堪地、痛苦地,再开口:
”唐禾,对不起。真是……对不起你。“
我步子微顿,到底没再回头。
28
我在海城留了下来,回到了医院。
偶尔听同事说起,林昭昭的母亲三年前离世了。
她们感慨:”所以说人就不能乱装病,当心假戏成真。听说,是肝癌死的。“
据说林昭昭痛苦不已。
哭着闹着,要傅南嵊娶她。
要他替她离世的母亲,照顾她一辈子。
到后来,她甚至深夜里翻军区大院的围墙,闯进军营哭闹。
被警察数次带走后,她就开始疯疯癫癫。
如今,已进了精神病院。
那之后,我便再没听说过,关于她的事。
我四十岁那年冬天,西边地震。
军营里派了一支军队过去支援,我所在的医院,也派去了一支医疗队伍。
那年冬,本来打算前往的我。
不知怎么突发了一场高烧,临时退出了支援队伍,留在了海城。
晚上我待在医院里,窗外大雪压塌了枝丫。
同事突然过来告诉我说,西边震区医院打来了电话,说是有人找我。
我头昏脑涨,起身去医院传达室接电话。
那边只有不断的杂音和电流声,乱七八糟的,什么也听不清。
我等了半天,也没有听到一个完整的字。
我打算挂电话时,那边突然隐约传来一声:”唐禾。“
有些失真了的声线,我半晌才隐约辨认出,似乎是傅南嵊。
我握着听筒,在无声的传达室里,没有再动。
仍是良久的杂音。
直到好久后,我才勉强再听见几个字。
”我其实……“
那之后,便彻底一个字都听不清了。
我挂了电话。
回了病房,昏天暗地睡了好长一觉。
再醒来时,我听到消息,傅南嵊离世了。
西边震区,有犯罪分子趁乱偷盗抢劫,伤害幼女。
傅南嵊在控制暴乱时,不慎被犯罪分子击中了内脏。
灾区医院医疗条件简陋,长达数小时的抢救后,还是无力回天。
我看了他离世时间的具体记录,距离他跟我通话的时间,前后只有十多分钟。
我不知道,他是怎样在生命垂危中,给我打的电话。
他想说什么,我也再无法得知。
海城一场雪,接连下了近一周。
我在无尽的苍白和灰暗里,去墓园看望我哥和暮云。
刚好看到一众军人,送傅南嵊下葬。
风卷起无边的白雪。
我遥遥看着。
突然又想起那一天,他牵着我的手,踏过无边的冰雪。
他说:”你不要害怕。以后傅家,就是你的家。“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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