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尚书

第15章

兹事既过，禁掖终平宁数日。他处政六日，始终未见纾臻身影。是日唐阌瑛研墨停毕，循例草制，今上授意窦冲屏退前侍，即问她：“宜春郡夫人近况佳否？”唐阌瑛遽时起立：“郡夫人三日前便病倒了，这几日烧得利害，故奴来替她侍批。”细细算来，据此事既逾七日，他原以纾臻豁达，必能想明。听此语他惊诧莫名：“缘何病倒了？可曾请女医诊治？”

唐阌瑛见他横眉竖目，恍有惧色：“日前淋了雨，夫人已有些犯咳。惠国夫人、蔡掌字劝夫人休值安歇，夫人不肯。四日前夫人原于承硅堂收整奏疏，诸次列目。不知怎地便晕厥过去，被送回寝房时浑身滚烫。医官说夫人心焦气郁、急火攻心，兼受风寒，病势颇凶险。奴与几个常日同纾臻要好的内人昼夜照管，今晨好容易褪热，纾臻身上将将好些，便要挣扎起来，说耽搁了数日，恐惹谤议，然教俞典字遏住，今尚在歇憩。”

见今上直喇喇凝视她，唐阌瑛愈发骇然：“官家……还欲知晓甚么？”今上即刻接口：“将汝所知概数禀明。”唐阌瑛不迭颔首：“纾臻白日境况尚安，只是夜里颇不痛快。每常哭醒过来，常说气促，喘不来气。”今上满目惙然：“她缘何而悲？”

唐阌瑛摆首：“奴不知，纾臻虽同奴提过只字片辞，奴愚钝，并不甚解。”今上问道：“快讲。”唐阌瑛讶异，奋力忆想一程：“她夜里每常哭醒来，对奴说‘他不信我’。两日前，约莫子时四刻，纾臻惊坐而起，疾呼‘三哥’。”今上掌已攥紧，半晌道：“唐内人，劳驾你替我带两样物事与纾臻。”唐阌瑛呵腰道：“但凭官家吩咐。”

唐阌瑛探访纾臻时，蔡赏、从惠正于纾臻身旁抚慰。因连病三日，兼之高热不褪，纾臻通身力耗，现如今只能攲枕而卧。唐阌瑛先将膳盒搁下：“今晌我到御前侍批，官家问起纾臻近况。”

纾臻遽然抬眸，欲语却先嗽起来，只咳得满脸涨红，作势欲呕。蔡赏疾去端盂，只见她将适才咽的药呕了出来，转瞬已是满面泪痕。唐阌瑛从速谢罪：“奴未遵夫人叮嘱，将实情告知官家。官家闻后痛伤逾常，道今尚不能亲来探疾，故赠此物与夫人，望夫人宽心养病。”

言讫唐阌瑛将两块叠的方正的素绢取出，举过头顶。从惠先搀阌瑛起，复将素绢递与纾臻。纾臻只以是她原先的那一绢，故捧绢哭个不住。蔡赏见势连声解劝：“官家早年封魏国公、迁宜春郡王。此郡号是官家曩时用得的，官家亲口所谓，此间对你的疼惜、珍爱你焉不知？傥你常病着，形容憔悴，如何对得起官家番番护持？”语毕夺了两绢来瞧，替她解惑道：“旧帕卿拭泪，就怕卿拭泪呀！”

此刻纾臻仔细打量，见并无翘字，故知原非今上完璧归还旧物，而是赠了他常日旧绢。一时感怀，潸然泪流。蔡赏落座，抚纾臻柔荑道：“现今纠葛不断，官家属意你，却不愿你牵涉其中，深受其害。你且在内省挣扎些时日，待势有稍易，我便去御前替你请封。”

纾臻摆首：“我从来不求封诰。”蔡赏睇从惠，从惠抚摸她脊背道：“官家必是信你的。彼日保慈奸佞侍侧，官家不得不训斥两声、以充模样。官家一向最爱惜你，如不是情非得已，焉会斥责？”

纾臻仍旧摆首：“我既给官家添烦弄扰，又带累典字您……”蔡赏蹙眉道：“怎还提此事？我与你提过数次，保慈娘娘不忿我等日久，此事乃是庆寿、保慈两宫的宿怨。我们对擂时你尚未降世，与你有何相干？”从惠温声劝慰：“纾臻，这等事确不涉你。你只管静养就是。”

待慰纾臻歇下，蔡赏携从惠到廊庑暂歇：“貌色、禀性端的是独一份。”从惠接口：“纾臻曩时未过得一个善日。逐日所受俱是白眼、凌侮。她能安存到今、护得她诸母①、弟妹康健已属不易。她最不愿的便是带累旁人。阿姊莫急，我徐徐解劝就是。”

蔡赏凝她笑道：“我知惠娘最有耐烦。馥娘是个爆竹，只顾指斥纾臻悲怨，却不得真报此仇，平白气愤。莫论纾臻，纵使是馥娘、汝我，也不能执戟入保慈、直取郝氏性命。”从惠低声道：“赏姊可到御前去，能否求官家来探视纾臻？有道是心病需用心药愈！”

蔡赏睃她：“傥在寻常，倒可依你的主意。只遗疏不过几日前事，保慈盯察甚紧。官家才凭几道御膳换得禁中清净，这时分岂能平添事端？”从惠缄默，蔡赏道：“陷于宫壸，傥连零星磋磨都受不得，今后如何担当重任？”

从惠抬眼：“重任？”蔡赏衔笑颔首：“今日房中所储之人，未尝不是明朝你我效忠之明主。”从惠震惊，战兢兢起立。蔡赏见有内侍官来，遂整襟速起，内侍官作揖：“因有两件要紧的政务，官家疾传惠国夫人去。”

俟草制等事毕，今上凝睇蔡赏。蔡赏喟叹：“蔡掌字性最温厚，妾指她看护宜春郡夫人。”今上只道：“我欲去探望纾臻。”蔡赏惊诧逾常，才要劝阻，却听今上道：“我情知不该。亦知我不去探病，以她的坚韧心性，必能渐渐复转。只是我不愿她过得那般苦，更不愿她深受煎熬。”蔡赏垂首多刻：“此事定于何时？”今上回道：“今夜宵禁后。”

是夜。亥时四刻例行宵禁，各宫道禁内人、内侍等随意走动。从惠蹑手蹑脚起坐，欲绕过纾臻，并不愿将她扰醒。孰料纾臻登时睁目道：“姊姊去方便？”从惠答道：“正是。我去去便回。”

纾臻半支起身：“夜风寒凉，姊姊且披件衣裳再去！”从惠自架抽得褙子，少焉入得俞从馥寝房，俞从馥啧啧称奇：“夜探爱侣，美谈一段呀！”

子时一刻，风声渐紧，纾臻因极畏风啸声，久不得眠。盘算时辰，思及从惠应归，等不见她，意欲披褙去寻。她才挣扎起来，遽听隔扇微响，想大抵是从惠回来。这时辰她高热复起，遂躲回暖被之中。恁人渐近，纾臻觉察异样，坐起欲呼，孰料他比噤声手势：“是我。”

纾臻尤觉陷寐，故狠掐臂膊，今上速阻：“这是做甚么！”见她泪盈于睫，半晌不曾提半字，遂翻她袖口摸脉，料于女官诊断所差无几，略有歇心：“药汤每日均是照时服用？”

纾臻抹泪：“端的是良药，只是奴每常吃不得，屡屡呕出去。”他颦首蹙额：“此病发于心，心怨不解，则病难愈。有甚么话……你说就是。”纾臻只静静凝睇他，才要启唇，两行清泪率先滚落，真正是“欲语泪先流”。

犹比万箭攒心，今上感痛逾常：“我恒常信你。你定将呈札子的黄袋封于匣内。只是受绮、费等宵小暗害，故而蒙冤。”他取绢为她拭泪：“翘翘，别哭了。傥心绪不佳，病便好得愈发慢。”纾臻果然停眼觑他，今上抚她胸膺道：“我信你，我永远信你。我盼你能达心之所冀，夙愿得偿。纾臻，做你愿做的罢。”

语毕他欲起，纾臻骤然拉他手腕，今上便道：“我写一帖药方。”纾臻赧然松手，他书毕，以砚压妥：“明日教唐内人拿去御药局，照此方熬制药汤。我开的药，你总情愿用些罢？”

语毕他回榻前：“我尚携了些蜜饯来。你服药程终难免唇舌泛苦，食甜或能缓和些许。”纾臻不语，只默默注视他。今上抚她额，见热逾于常，遂道：“我叫人煮药来罢！”

纾臻重握他臂，摆首：“药石无用。官家陪奴坐片刻，奴便全好了。”今上无奈：“纾臻，你这是病糊涂了！”她不肯释，今上环顾房中：“你夜里歇息是燃灯而眠？”

纾臻颔首：“奴惧黑。况且遮一道幔帐，只有隐隐的亮。只有见到亮光，奴才能安心。”他抬臂欲替她拆幔，孰料纾臻不愿，今上终牵她手道：“纾臻，你尚在病中，必得好生歇息。”

她紧握那只手掌，闭目道：“原官家赐奴两条旧绢，奴已然尽懂。何须官家漏夜前来，傥着了凉风，回去作病可怎生是好？”他替她暖手：“我不亲眼瞧瞧你，也不得安心。”

纾臻霎时睁目：“奴已吃了副顶顶好的药，这病就快好转了。”今上替她拢拢锦被：“你好歇，我需回去了。”见她欲撑身起来，他拍抚她背道：“我将将掖好的。”

纾臻小声道：“官家，奴眼睛疼。”他凝望她半晌，见她眼坠血丝，眼圈亦熬的通红，他替她顺顺鬘发：“总是垂泪，眼怎能安？”纾臻猛然掩唇咳嗽，今上倒了半碗清水，纾臻并不饮，“官家请回罢，奴不妨事了。”

他虽不忍，但知不可耽搁，遂再四叮嘱纾臻宽心调养，这才离去。

注：

①诸母：指庶母，这里指纾臻生母曹瑗。